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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三)》 | 上传时间:2007-05-17 / 点击:


$$$$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(三)》
   $$$$〔法〕罗曼.罗兰 著
  
    $$$$卷三  少年
   
    $$$$第一部  于莱之家
   
    家里变得冷清清的.父亲死后,仿佛一切都死了.没有了曼希沃的粗嗓子,从早到晚就只听见令人厌烦的河水的声音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发愤之下,埋头工作了.他因为过去希图幸福而恨自己,要罚自己.人家安慰他,或是跟他说些亲热的话,他都逞着傲气置之不理.他聚精会神干着他的日常工作,冷冰冰的一心教课.知道他遭了不幸的学生,认为他的无动于衷不近情理.但年纪大一些而受过患难的,懂得一个孩子这种表面上的冷淡,实际是藏着多少痛苦,便觉得他可怜.他并不接受他们的同情.便是音乐也不能给他什么安慰,而仅仅是他的一项功课.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,或者自以为不感兴趣,故意要把生活弄得毫无意义而仍然活下去,仿佛这样他才痛快一点.
    两个兄弟,看到家中遭了丧事那么冷静,都害怕起来,赶紧望外逃了.洛陶夫进了丹沃陶伯父的铺子,住宿在那里.恩斯德当过了两三种行业的学徒,结果上了船,在莱茵河上走着美因茨和科隆的航线;他直要用钱的时候才回来一次.家里只剩了克利斯朵夫和母亲两人,屋子显得太大了;而经济的困难,和父亲死后发觉的债务,使他们不得不忍痛去找一个更简陋而更便宜的住所.
    在菜市街上,他们找到了一个三层楼面,一共有两三间房.地点是在城中心,非常嘈杂,跟河流,树木,所有亲切的地方都离得远了.但这时候应当听从理智,不能再凭感情作主.克利斯朵夫在此又找到了一个好机会教自己受些委屈.屋子的主人,法院的老书记官于莱,和祖父是朋友,跟他们都认识的:这一点就足以使鲁意莎打定主意;她守着空荡荡的老家太孤独了,只想去接近一般不忘记她心爱的家属的人.
    他们开始准备搬家.在那所教人又爱又难受的,从此永别的老屋里,他们待了最后几天,深深体会着那种凄凉的情味.为了害羞或害怕,他们竟不大敢彼此诉说痛苦.各人都以为不应该让自己的感伤向对方流露.护窗板关了一半,房里阴惨惨的,两人在饭桌上急匆匆的吃着饭,说话也不敢高声,互相望也不敢望,生怕藏不住心中的慌乱.他们一吃完就分手:克利斯朵夫出门去做他的事,但一有空就回来,偷偷的溜进家里,提着足尖走上他的卧房或是阁楼,关了门,坐在屋角的一口旧箱子上或是窗槛上,不思不想的呆在那里,而一走路就会东响一下西响一下的老屋子,有种莫名其妙的嗡嗡声填满他的耳朵.他的心跟屋子一样的颤动.他战战兢兢的留神着屋内屋外的声息,楼板的响声,和许多细小莫辨而熟悉的声音:那是他一听就知道的.他失去了知觉,脑子里全是过去的形象,直要圣.马丁寺的大钟提醒他又得上工的时候才醒过来.
    鲁意莎在下一层楼上,轻轻的走来走去.一忽儿脚声听不见了,她可以几小时的没有声音.克利斯朵夫伸着耳朵细听,不大放心的走下来.一个人遭了大难以后,就会长时期的这样动辄焦心.他把门推开一半:母亲背朝着他,坐在壁橱前面,四周堆满着许多东西:破布,旧东西,七零八落的杂物,都是她想清理而搬出来的.可是她没有气力收拾:每样东西都使她想起一些往事;她把它们翻过来转过去,胡思乱想起来;东西在手里掉下了,她垂着手臂,瘫在椅子里,几小时的在痛苦的麻痹状态中发呆.
    现在,可怜的鲁意莎就靠回想过日子,......回想她那个苦多乐少的过去.但她受苦受惯了,只要人家回报她一点儿好意就感激不尽;几道仅有的微光已尽够照明她的一生.曼希沃给她的磨折已经完全忘了,她只记得他的好处.结婚的经过是她生平最了不起的一件事.曼希沃固然是由于一时冲动而很快就后悔了,她可是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给他的,以为人家爱她也跟她爱人家一样,因此很感激曼希沃.至于丈夫以后的改变,她根本不想去了解.既不能看到事实的真相,她只知道凭着谦卑与勇敢的本性去接受事实;象她这样的妇女是用不着了解人生就能活下去的.凡是自己弄不清的,她都让上帝去解释.一种特殊的虔诚,使她把从丈夫与旁人那里受到的委屈,统统认作上帝的意思,而只把人家对她的好意算在人家头上.所以她那种悲惨的生活并没给她留下辛酸的回忆;她只觉得衰弱的身体给多年吃不饱而劳苦的生活搅坏了.曼希沃不在了,两个儿子高飞远走,离开了老家,另外一个也似乎不需要她了,她就完全失掉了活动的勇气:疲乏之极,恍恍惚惚,意志已经麻木了.她正患着神经衰弱症,一般辛苦的人老年逢到意外的打击而失掉了工作的意义,往往会有这种情形.她打不起精神来把袜子编织完工,把找东西的抽收拾好,连站起身子关窗的劲也没有:她坐在那里,脑子里空空洞洞,筋疲力尽,只能够回想.她觉得自己的衰老而为之脸红,竭力不让儿子发觉;而克利斯朵夫只顾着自己的痛苦,什么也没注意.当然,他对母亲现在动作说话之慢,暗中很不耐烦;但尽管这些情形和她往日的习惯大不相同,他也并不放在心上.
    有一天他撞见母亲手里抓着.膝上放着.脚下堆着.地板上铺着各种各样的破布,才破题儿第一遭的奇怪起来.她伸着脖子,探着头,呆着脸,听见他进来不禁吓了一跳,苍白的腮帮上泛起红晕,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动作,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,一边勉强笑了笑,嘟囔着:
    "你瞧,我整东西来着......"
    可怜的母亲对着往事的遗迹发呆的模样,他看了伤心之极,非常同情.但他故意用着稍微粗暴而埋怨的口吻,想使她振作一下:
    "喂!妈妈,您这样可不行哪!屋子关得严严的,老待在那些灰尘中间,太不卫生了.上点儿劲吧,赶快把东西收起来."
    "好罢,"她很和顺的回答.
    她勉强站起身子,想把东西归还到抽里去,但又立刻坐了下来,垂头丧气的让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下."噢!不成,不成,我简直收拾不了!"她说着哭起来了.
    他吓坏了,弯下身子摩着她的头:"哎,妈妈,怎么啦?要不要我帮忙?您病了吗?"
    她不作声,只一劲儿的抽抽搭搭.他握着她的手,跪在她前面,想在这间黑的屋子里把她看个仔细.
    "妈妈!"他有点揪心了.
    鲁意莎把头靠着他的肩膀,眼泪直淌下来.
    "孩子,我的孩子!"她把他紧紧的搂着,"你不会离开我罢?你得答应我,你不离开我罢?"
    他听了心都碎了:"不会的,妈妈,我不离开您的.您哪儿来的这种念头?"
    "我多苦恼!他们全把我丢了,丢了......"她指着周围的东西,可不知她说的是那些东西,还是她的儿子和死了的人.
    "你会陪着我吗?不离开我吗?......要是你也走了,我怎么办呢?"
    "我不走的.咱们住在一块儿.别哭啦.我答应您得了."
    她还是哭着,没法停下来.他拿手帕替她抹着眼泪.
    "您心里想着什么啊,好妈妈?您难过吗?"
    "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."她竭力静下来装出笑脸.
    "我再想得明白也没用: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起来......你瞧,我又来了......原谅我罢.我真傻.我老了,没精神了,觉得什么都没意思,我对什么事也不中用了.我真想把自己跟这些东西一块儿埋掉算了."
    他把她象孩子一样紧紧的抱在怀里.
    "别难受啦,您歇歇罢,别乱想了......"
    她慢慢的静下来.
    "真胡闹,我自己也难为情......可是怎么会这样的呢?怎么会这样的呢?"
    这位一辈子勤勉的老太太,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么会一下子衰退的,只觉得非常难受.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觉得.
    "妈妈,大概您是累了罢,"他竭力装出毫不介意的口吻."没关系的,您瞧着吧."
    但他在那里担心了.他从小看惯母亲勇敢,隐忍,对所有的磨折都不声不响的抵抗过来.这一回的精神崩溃使他害怕了.
    他帮着把散在地下的东西收拾起来.她往往抓着一件东西舍不得放下;他就轻轻的从她手里拿走,而她也让他拿走了.
    从这天起,他尽量多跟母亲在一块儿.工作完毕,他不再关在自己房里而来陪她了.他觉得她那么孤独,又不够坚强担受这孤独:把她这样的丢在一边是很危险的.
    夜晚,他坐在她身旁,靠近打开着的临街的窗.田野慢慢黑下来了.人们一个一个的都在回家.远远的屋子里,亮起小小的灯光.这些景象,他们见过千百次,可是不久就要看不到了.两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话,互相指出黄昏时那些熟悉的,早就预料到的小事,感到很新鲜.他们往往半晌不作声.鲁意莎莫名其妙的提到忽然想起的一件往事,一些断片的回忆.如今身旁有了一颗对她怜爱的心,她舌头比较松动了.她费了很大的劲想说话,可是不容易:因为平时在家老躲在一边,认为丈夫儿子都太聪明了,和她谈不上话的;她从来不敢在他们之间插一句嘴.克利斯朵夫现在这种孝顺而殷勤的态度,对她完全是新鲜的,使她非常快慰也非常胆怯.她搜索枯肠,只表达不出胸中的意思;句子都是有头无尾的,不清不楚的.有时她对自己所说的也难为情起来,望着儿子,一桩事讲了一半就停止了.他握着她的手:她才放下了心,他对于这颗儿童般的慈母的心不胜怜爱,那是他小时候的避难所,而此刻倒是它来向他找依傍了.他又高兴又悲哀的听着那些无聊的,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感兴趣的唠叨,听着那平凡而没有欢乐的一生的,微不足道的,但鲁意莎认为极宝贵的回忆.他有时拿别的话打断她,怕她因回想而伤心,劝她睡觉.她懂得他的意思,便用着感激的眼神望着他说:"真的,这样我心里倒觉得舒服些;咱们再待一会儿罢."
    他们坐到深夜,等街坊上全睡熟了的时候方始分手.她因为胸中的郁积发泄了一部分,觉得松快了些;他因为精神上多了一重担负,有点闷闷不乐.
    搬家的日子到了.前一天晚上,他们在不点灯火的房间里比平时逗留得更久,一句话也不说.每隔一些时候,鲁意莎叹一声:"唉!天哪!"克利斯朵夫提到明天搬场的许多小节目,想使母亲分心.她不愿意睡觉,克利斯朵夫很温和的催她去睡.但他自己回到房里,也隔了好久才上床.靠着窗子,他竭力透过黑暗,对屋子底下黑的河面最后望了一番.他听到弥娜花园里大树之间的风声.天上很黑.街上没有一个行人.一阵冷雨开始下起来了.定风针格格的响着.隔壁屋里有个孩子在啼哭.黑夜压在地面上,阴惨惨的教你透不过气来.破裂的钟声报出单调的时刻,一点,半点,一刻,在沉闷静寂的空气中叮叮,和屋顶上的雨声交错并起.
    等到克利斯朵夫心中打着寒噤终于准备睡觉的时候,听见下一层楼上有关窗的声音.上了床,他想到穷人怀念过去真是件可悲的事:因为他们不够资格象有钱的人一样有什么过去;他们没有一个家,世界上没有一席地可以让他们珍藏自己的回忆:他们的欢乐,他们的苦恼,他们所有的岁月,结果都在风中飘零四散.
    第二天,他们在倾盆大雨中把破旧的家具搬往新居.老地毯匠费休借给他们一辆小车和一匹小马,自己也过来帮忙.但他们不能把所有的家具带走,新租的房子比老屋窄得多.克利斯朵夫只能劝母亲把一些最旧最无用的丢掉.而这也费了好多口舌;她对无论什么小东西都认为很有价值:一张摆不平的桌子,一张破椅子,什么也不愿意牺牲.直要费休拿出他跟祖父老朋友的身分,帮克利斯朵夫一边劝一边埋怨;而这好人也了解她的痛苦,答应把这些宝贵的破东西存一部分在他家里,等他们将来去拿.这样,她才忍痛把它们留了下来.
    搬家的事早就通知了两个兄弟,但恩斯德上一天回来说他没有空,不能到场;洛陶夫只在中午的时候出现了一下;他看着家具装上车子,发表了一些意见,就匆匆忙忙的走了.
    他们在满是泥浆的街上出发了.克利斯朵夫拉着缰绳,马在泥泞的街面上滑来滑去.鲁意莎靠着儿子身边走,替他挡着雨.然后他们在潮湿的屋子里把东西安顿下来.天上云层很低,半明半暗的日色使房间更阴沉了.要没有房东的照顾,他们简直心灰意懒,支持不住.等到车子走了,家具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地,天已经快黑了.克利斯朵夫母子俩筋疲力尽,一个倒在箱子上,一个倒在布包上,忽然听见楼梯上一声干咳,有人敲门了.进来的是于莱老头,他先郑重其事的表示打搅了他亲爱的房客很抱歉,又请他们下去一块儿吃晚饭,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.满腹辛酸的鲁意莎想拒绝.克利斯朵夫也不大高兴参与那种家庭的集会;但老人一再邀请,克利斯朵夫又觉得母亲第一晚搬来不应该老想着不快活的念头,便硬劝她接受了.
    他们走到下一层楼,看见于莱全家都在那里:老人以外,还有他的女儿,女婿伏奇尔,两个外孙,一男一女,年纪比克利斯朵夫小一些.大家抢着上前,说着欢迎的话,问他们是否累了,对屋子是否满意,是否需要什么,一大串的问话把克利斯朵夫闹昏了,一句也没听懂;因为他们都是七嘴八舌,同时说话的.晚餐端了出来,他们便坐上桌子,但喧闹的声音还是照旧.于莱的女儿阿玛利亚立刻把街坊上所有的零碎事儿告诉鲁意莎,例如近边有哪几条街道,她屋里有哪些习惯哪些方便,送牛奶的几点钟来,她自己几点钟起床,买东西上哪几家铺子,她平时给的是什么价钱.她直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才肯放松鲁意莎.鲁意莎迷迷忽忽的,竭力装做对这些话很注意,但她随便接了几句,证明她完全没有懂,使阿玛利亚大惊小怪的嚷起来,从头再说一遍.于莱老人却在那里对克利斯朵夫解释音乐家的前途如何艰苦.克利斯朵夫的另一边坐着阿玛利亚的女儿洛莎,从晚餐开始就没有停过说话,滔滔汩汩,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:她一句话说到一半,气透不过来了,但又马上接了下去.无精打采的伏奇尔对着饭菜咕噜.这可掀起了一场热烈的辩论.阿玛利亚,于莱,洛莎,都打断了自己的话加入论战,对红焖肉太咸还是太淡的问题争辩不休:他们你问我,我问你,可没有一个人的意见和旁人的相同.每人都认为别人的口味不对,只有他自己的才是健全而合理的.他们为此竟可以辩论到最后之审判.
    末了,大家在怨叹人生残酷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了.他们对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的伤心事很亲切的说了些动人的话,表示同情,称赞他们的勇敢.除了客人的不幸之外,他们又提到自己的,朋友的,所有认得的人的不幸.他们一致同意,说好人永远倒楣,只有自私的人和坏人才有快乐.他们得到一个结论,认为人生是悲惨的,空虚的,要不是上帝的意思要大家活着受罪,简直是死了的好.克利斯朵夫因为这些思想和他当时的悲观心理很接近,就很看重房东家里的人,而对他们小小的缺点视若无睹了.
    等到他和母亲回到杂乱的房里,两人觉得又疲倦又抑郁,可不象从前那么孤独了.克利斯朵夫在黑暗里睁着眼睛,因为疲劳过度和街上吵闹而睡不着觉.沉重的车子在外边过,墙壁都为之震动,下一层楼上全家都睡了,在那里打鼾:他一边听着,一边以为在这儿跟这些好人在一起,即使不能快乐,也可以减少些苦恼,......固然他们有点讨人厌,但和他受着同样的痛苦,似乎是了解他而他也自以为了解他们的.
    他终于睡去,可是天方破晓就给邻人吵醒了,他们已经在开始争论,还有人拚命扳着唧筒打水,准备冲洗院子和楼梯.
    乌斯多斯.于莱是个矮小的驼背老头,眼睛常带不安和郁闷的表情,红红的脸全是肉疙瘩与皱痕,牙齿都脱落了,乱七八糟的胡子,老是被他用手拈来拈去.他心地很好,为人正直,非常讲道德,从前和祖父也还投机.人家说他们很相象.的确,他们是同辈而在同样的礼教之下长大的;但他没有约翰.米希尔那样结实的体格,换句话说,尽管有许多地方两人意见相投,实际是完全不同的;因为造成一个人的特点的,性情脾气比思想更重要.虽然人与人间因智愚的关系而有不少虚虚实实的差别,但最大的类型只有两种:一种是身体强壮的人,一种是身体软弱的人.于莱老人可并不属于前一流.他象米希尔一样讲做人之道,但讲的是另外一套;他没有米希尔那样的胃口,那样的肺量,那种快活的脸色.他和他的家属,在无论哪方面气局都比较狭小.做了四十年公务员而退休之后,他感到无事可做的苦闷,而在不曾预先为暮年准备好一种内心生活的老人,这是最受不了的.所有他先天的,后天的,以及在职业方面养成的习惯,都使他有种畏首畏尾与忧郁的气息,他的儿女多少也有些这种性格.
    他的女婿伏奇尔是爵府秘书处的职员,大约有五十岁.他高大,结实,头发已经全秃,戴着金丝眼镜,脸色相当好,自以为闹着病;大概这倒是真的,虽然病没有象他所想的那么多,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气弄坏了,终日伏案的生活把身体也磨得不大行了.他做事很勤谨,为人也不无可取,甚至还有相当教育,只是被荒谬的现代生活牺牲了.象多数当职员的人一样,他结果变得神经过敏.这便是歌德所说的"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",他很哀怜这种人,可是避之唯恐不及.
    阿玛利亚的做人既不象她父亲那一套,也不象丈夫那一套.强壮,活泼,粗嗓子,她绝不哀怜丈夫的唉声叹气,老实不客气的埋怨他.但两人既然老在一起过活,总免不了受到影响;夫妇之间只要有一个闹着神经衰弱,不消几年两人很可能都变做神经衰弱.阿玛利亚虽然喝阻伏奇尔的叹苦,过了一会她可婆婆妈妈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厉害;这种从责备一变而为帮着诉苦的态度,对丈夫全无好处;他的无病呻吟给她大惊小怪的一闹,痛苦倒反加了十倍.她不但使伏奇尔看到他的诉苦引起了意外的反响而更害怕,并且她的心绪也搅坏了.结果她对自己那么硬朗的身体,对父亲的,对儿子的,对女儿的,也来无端端的发愁了.那简直成了一种癖:因为嘴里念个不停,她竟信以为真.极轻微的伤风感冒就被看得很严重,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揪心的题目.大家身体好的时候,她还是要着急,因为想到了将来的病.所以她永远过着惴惴不安的日子.可是大家的健康不见得因之更坏;仿佛那种连续不断的诉苦倒是维持众人的健康的.每人照常吃喝,睡觉,工作;家庭生活也并不因之松弛下来.阿玛利亚光是从早到晚楼上楼下的活动还嫌不够,必需要每个人跟着她一块儿拚命;不是把家具翻身,就是洗地砖,擦地板,永远是一片叫喊声,脚步声,天翻地覆的忙个不停.
    两个孩子,被这种呼来喝去的,谁也不让自由的淫威压倒了,认为低头听命是分内之事.男孩子莱沃那,脸长得漂亮而呆板,一举一动都是怪拘束的.女孩子洛莎,金黄头发,温和而亲切的蓝眼睛还相当好看;要不是那个太大而长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显得笨重,带点儿楞头楞脑的表情的话,她细腻娇嫩的皮肤跟那副和善的神气,还能讨人喜欢.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尔美术馆中霍尔朋的少女像:画的那个曼哀市长的女儿,低着眼睛坐着,手按着膝盖,肩上披着淡黄头发,为了她难看的鼻子神态有点发僵.洛莎可不在乎这一点,她的娓娓不倦的唠叨丝毫不受影响.人家只听见她成天尖着嗓子东拉西扯,......老是上气不接下气的,仿佛没有时间把话说完,老是那么一团高兴,不管母亲.父亲.外祖父气恼之下把她怎样埋怨;而他们的气恼并非为了她聒噪不休,而是因为妨碍了他们的聒噪.这般好心的人,正直,忠诚,......老实人中的精华,......所有的德性差不多齐备了,只缺少一样使生活有点儿趣味的,静默的德性.
    克利斯朵夫那时很有耐性.忧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气改好了许多.和一般高雅大方而实际冷酷无情的人来往过后,他对那些毫无风趣,非常可厌,但对人生抱着严肃的态度的好人,更体会到他们的可贵.因为他们过着没有乐趣的生活,他就以为他们没有向弱点屈服.一旦断定他们是好人,认为自己应当喜欢他们之后,他就凭他的德国人性格,硬要相信自己的确喜欢他们了.可是他没有成功,原因是这样的:日耳曼民族有种一相情愿的心理,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愿意看见,也不会看见;因为一个人早已把事情判断定了,精神上得过且过的非常安静,决不愿意再让事情的真相来破坏这种安静,妨碍生活的乐趣.克利斯朵夫可没有这个本领.他反而在心爱的人身上更容易发见缺点,因为他要把他们整个儿的爱,绝对没有保留: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对人的忠诚,对真理的渴望,使他对越喜欢的人越苛求,越看得明白.所以不久他就为了房东们的缺点暗中气恼.他们可并不想遮掩自己的短处,只把所有令人厌恶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,而最好的部分倒反给隐藏起来.克利斯朵夫想到这点,便埋怨自己不公平,努力丢开最初的印象,去探寻他们加意深藏的优点.
    他想法跟老于莱搭讪,那是于莱求之不得的.为了纪念从前喜欢他而夸奖他的祖父,他暗地里对于莱很有好感.可是天真的约翰.米希尔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种本领,能够对朋友存幻想;这一层克利斯朵夫也发觉了,他竭力想探听于莱对祖父的回忆,结果只得到一个米希尔的近于漫画式的,褪色的影子,和一些毫无意义的断片的谈话.于莱提到他的时候,开场老是千篇一律的这么一句:
    "就象我对你可怜的祖父说的......"
    于莱除了当年自己说过的话,其余一概没听见.
    约翰.米希尔从前说不定也是这样的.大多数的友谊,往往只是为了要找个对手谈谈自己,痛快一下.但约翰.米希尔虽然那么天真的只想找机会高谈阔论,至少还有同情心,准备随时发泄,不管得当与否.他对一切都感到兴趣,恨自己不是十五岁的少年,看不见下一代的奇妙的发明,没法和他们的思想交流.他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一个德性:一种永久新鲜的好奇心,不会给时间冲淡而是与日俱增的.他没有相当的才具来利用这天赋,但多少有才具的人会羡慕他这种天赋!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:一过这个年龄,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;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,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儿的时代所说的,所做的,所想的,所喜欢的,一天天的重复,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,越来越脱腔走板.
    老于莱真正生活过的时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而且他当时也没有多少生气,留剩下来的自然更贫弱可怜.除了他从前的那一行和他的家庭生活,他什么也不知道,什么也不愿意知道.他对所有的事都抱着现成的见解,而那些见解还是他少年时代的.他自命为懂得艺术,却只知道几个偶像的名字,提到它们就搬出一套夸张的滥调;余下的都被认为有等于无,不足挂齿.人家和他说起现代艺术家,他或是充耳不闻,或是顾左右而言他.他自己说极喜欢音乐,要克利斯朵夫弹琴.克利斯朵夫上过一二次当;但音乐一开场,老人就和女儿大声说起话来,仿佛音乐能使他对一切不关音乐的事增加兴致.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,不等曲子弹完就站了起来:可是谁也不注意.只有三四个老曲子,有极美的,也有极恶俗的,但都是大众推崇的,才能使他们比较的静一些,表示完全赞成.那时老人听了最初几个音就出神了,眼泪冒上来了,而这种感动,与其说是由于现在体会到的乐趣,还不如说是由于从前体会过的乐趣.虽然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极爱好的,例如贝多芬的《阿台拉伊特》,结果他都觉得厌恶了:老人哼着开头的几个小节,一边拿它们和"所有那些没有调子的该死的近代音乐"作比较,一边说着:"这个吗,这才叫做音乐."......的确,他对近代音乐是一无所知的.
    他的女婿比较有点知识,知道艺术界的潮流,但反而更糟:因为他下判断的时候永远存心要压低人家.既不是不聪明,也不是没有鉴赏力,他可不愿意欣赏一切现代的东西.倘若莫扎特与贝多芬是和他同时代的,他一样会瞧不起,倘若瓦格纳与理查德.施特劳斯死在一百年前,他一样会赏识.天生不快活的脾气,使他不肯承认他活着的时候会有什么活着的大人物:这是他受不了的.他因为自己虚度了一生,必须相信所有的人都白活了一辈子,那是一定的事,谁要跟他意见相反,那末这种人不是傻瓜,便是存心开玩笑.
    因此,他讲起新兴的名流总带着尖刻挖苦的口吻,又因为他并不傻,只要瞧上一眼就会发见人家的可笑和弱点.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;关于某个艺术家还一无所知的时候,他已经准备批评了,......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认识这个艺术家.他对克利斯朵夫的好感,是因为相信这个愤世嫉俗的孩子象他一样觉得人生可厌,而且也没有什么天才.一般病病歪歪,怨天尤人的可怜虫,彼此会接近的最大的原因,是能够同病相怜,在一块儿怨叹.他们为了自己不快乐而否认别人的快乐.但便是这批俗物与病夫的无聊的悲观主义,最容易使健康的人发觉健康之可贵.克利斯朵夫便经历到这个情形.伏奇尔那种抑郁的念头,原来他是很熟悉的;可是他很奇怪竟会在伏奇尔嘴里听到,而且认不出来了.他厌恶那些思想,他为之生气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更气恼的是阿玛利亚的作风.其实这忠厚的女人不过把克利斯朵夫关于尽职的理论付诸实行罢了.她无论提到什么事,总把尽职二字挂在嘴上.她一刻不停的做活,要别人也跟她一样的做活.而工作的目的并非为增加自己和别人的快乐:正是相反!她仿佛要拿工作来教大家受罪,使生活变得一点儿趣味都没有,......要不然生活就谈不上圣洁了.她无论如何不肯把神圣的家务放下一分钟,那是多少妇女用来代替别的道德与别的社会义务的.要是没有在同一的日子同一的时间抹地板,洗地砖,把门钮擦得雪亮,使劲的拍地毯,搬动桌子,椅子,柜子,那她简直以为自己堕落了.她还对那些事大有炫耀的意思,当作荣誉攸关的问题.许多妇女不就是用这个方式来假想自己的荣誉而加以保护的吗?她们所谓的荣誉,就是一件必须抹得光彩四射的家具,一方上足油蜡,又冷又硬,滑得教人摔交的地板.
    伏奇尔太太责任固然是尽了,人并不因之变得可爱些.她拚命干着无聊的家务,象是上帝交下来的使命.她瞧不起不象她一样死干的人,喜欢把工作歇一歇而体味一番人生的人.她甚至闯到鲁意莎的屋里,因为她往往要停下工作出神.鲁意莎见了她叹口气,可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终于向她屈服了.幸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这种事:阿玛利亚总等他出去之后才往他们家里闯;而至此为止,她还没有直接去惹克利斯朵夫,他是决计受不了的.他暗中觉得和她处于敌对状态,尤其不能原谅她的吵闹:他为之头都疼了.躲在卧房里,......一个靠着院子的低矮的小房间,......他顾不得缺少空气,把窗子关得严严的,只求不要听到屋子里砰砰訇訇的响声,可是没用.他不由自主的要特别留神,楼下最小的声音都引起他的注意.等到短时间的安静了一下,那透过楼板的粗嗓子又嚷起来的时候,他真是气极了,叫着,跺着脚,大骂一阵.可是屋子里沸沸扬扬,人家根本没觉得,还以为他哼着调子作曲呢.他咒着伏奇尔太太,希望她入地狱.什么顾虑,什么尊敬,都不生作用了.在那种时候,他竟认为便是最要不得的荡妇,只要能不开口,也比叫叫嚷嚷的大贤大德的女人强得多.
    因为恨吵闹,克利斯朵夫就去接近莱沃那.全家的人都忙做一团,唯有这年轻的孩子永远安安静静,从来没有提高嗓子的时候.他说话很得体,很有分寸,每个字都经过挑选,而且从容不迫.暴躁的阿玛利亚没有耐性等他把话说完;全家都为了他的慢性子气得直嚷.他可是不动声色.什么也扰乱不了他心平气和与恭敬有礼的态度.克利斯朵夫知道莱沃那是预备进教会的,所以对他特别感到好奇.
    对于宗教,克利斯朵夫的立场是很古怪的,而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.他从来没时间去仔细想.学识既不够,谋生的艰难把精神都占据了,他不可能分析自己,整理自己的思想.以他激烈的脾气,他会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,从完全的信仰变成绝对的不信仰,也不想到和自己矛盾不矛盾.快乐的时候,他根本不大想到上帝,但是倾向于信上帝的.不快活的时候,他想到上帝,可不大相信:上帝会容许这种苦难与不公平的事存在,他觉得是不可能的.但他并不把这些难题放在心上.其实他是宗教情绪太浓了,用不着去多想上帝.他就生活在上帝身上,毋须再信上帝.信仰只是为软弱的人,萎靡的人,贫血的人的!他们向往于上帝,有如植物的向往于太阳.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恋生命.凡是自己心中有着太阳有着生命的,干吗还要到身外去找呢?
    要是克利斯朵夫过着与世不相往来的生活,也许永远想不到这些问题.但社会生活的种种约束,使他对这等幼稚而无谓的题目不得不集中精神想一想,决定一个态度;因为它们在社会上占着一个大得不相称的地位,你随处都会碰上它们.仿佛一颗健全的,豪放的,精力充沛,抱着一腔热爱的心灵,除了关切上帝存在不存在以外,没有成千成百更急迫的事要做!......倘若只要相信上帝,倒还罢了!可是还得相信一个某种大小,某种形状,某种色彩,某个种族的上帝!关于这些,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.耶稣在他的思想中差不多一点没有地位.并非他不爱耶稣:他想到耶稣的时候是爱他的,问题是他根本不想到他.有时他因之责备自己,觉得闷闷不乐,不懂为什么他不多关心一些.但他对仪式是奉行的,家里的人都奉行的,祖父还常常读《圣经》;他自己也去望弥撒,还可以说参加陪祭,因为他是大风琴师,而且他的尽心职务可以作为模范.可是从教堂里出来,他不大说得清刚才想些什么.他努力念着《圣经》,教自己集中思想,念的时候也有兴趣,甚至感到愉快,但不过把它当做美妙的奇书,本质上跟别的书并无分别,谁也不会想到把它叫做圣书的.老实说,他对耶稣固然抱着好感,但对贝多芬更有好感.星期日他为圣.弗洛里昂教堂的弥撒祭弹管风琴,他逢着演奏巴赫的日子,比演奏门德尔松的日子宗教情绪更浓.(十八世纪的巴赫与十九世纪的门德尔松都作有宗教音乐,前者宗教情绪尤为热烈.)有些祭礼特别引起他的热诚.可是他爱的究竟是上帝呢还是音乐呢?有一天一个冒失的神甫就这样打趣似的问过他,全没想到这句带刺的话惹起了孩子多少烦恼.换了别人决不会把这一点放在心上,也决不会因之而改变生活方式,......(不要知道自己想些什么而恬然自得的人,世界上不知有多少!)......但克利斯朵夫的需要真诚已经到了添加烦恼的程度,使他对无论什么事都要求良心平安.一旦心上有了不安,他就得永远不安下去.他非常恼恨,以为自己的行为有了骗人的嫌疑.他究竟信不信上帝呢?......可怜他在物质与思想两方面都没有能力独自解答,那是既要闲暇,又要知识的.然而这问题非解答不可,否则不是漠不关心就是假仁假义,而要他做这两种人都是办不到的.
    他很胆怯的试着去探问周围的人.大家的神气全表示极有自信.克利斯朵夫急于想知道他们的理由,可毫无结果.差不多永远没有一个人给他明确的答覆,他们说的都是闲文.有些人把他当作骄傲,告诉他这些事是不容讨论的,成千成万比他聪明而善良的人都不加讨论的相信了上帝,他只要依照他们的榜样就得了.还有些人居然生了气,仿佛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是侮辱他们;这也许不是对自己的信仰顶有把握的人.另外有般人却耸耸肩膀,笑着说:"呕!你相信了也没有什么害处啊......"他们的笑容是表示:"而且又不费一点儿事!......"这一等人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.
    他也试过把这些苦闷告诉一个神甫:结果是失望了.他不能正式讨论.对方虽是很殷勤,仍不免在客套中使人感到他和克利斯朵夫谈不上真正的平等;神甫的大前提是:他的高人一等的地位与知识是毫无疑义的,所有的讨论不能超过他指定的界限,否则便是有失体统......这完全是不痛不痒的装点门面的把戏.等到克利斯朵夫想越出范围,提出那个尊严的人物不愿意回答的问题,他就想法敷衍了事,先用长辈对小辈的神气笑了笑,背几句拉丁文,象父亲一般责令他祈祷,祈祷,求上帝来启示他,指引他.......克利斯朵夫在这番谈话之后,觉得神甫那种有礼而自命不凡的口吻,教人屈辱得厉害.不管自己有理没理,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去请教什么神甫了.他承认这些人物在聪明与神圣的名衔上比他高;但讨论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高级,低级,名衔,年岁,姓氏等等的分别!重要的是真理,而在真理之前,大家全是平等的.
    因此,他能找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而有信仰的少年是挺高兴的.他自己也只求信仰,只希望莱沃那给他信仰的根据.他向他表示好感.莱沃那照例态度很温和,可并不怎么热心;他对什么事都不大热心的.因为家里老是有阿玛利亚或老人打岔,没法有头有尾的说话,克利斯朵夫便提议吃过晚饭一同去散步.莱沃那太讲礼貌了,不能拒绝,虽然心里并不情愿,因为他无精打采的性情素来怕走路,怕谈话,怕一切要他费几分气力的事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谈话应当怎样开始.说了两三句闲话,他就突如其来的扯到挂在他心上的问题,他问莱沃那是不是真的预备去做教士,那对他是不是一种乐趣.莱沃那愣了愣,不大放心的望了他一眼,看见克利斯朵夫绝对没有恶意,才安了心,回答说:
    "是啊,要不然又是为的什么呢?"
    "啊!"克利斯朵夫叹了一声."你真幸福!"
    莱沃那觉得克利斯朵夫的口气有些艳羡的成分,心里不由得很舒服.他立刻改变态度,话多起来了,脸色也开朗了.
    "是的,我是幸福的."他说着,眉飞色舞.
    "你怎么能够到这一步的呢?"
    莱沃那先不回答他的问题,提议到圣.马丁寺的回廊底下找个安静的地方,拣条凳子坐下.那儿,可以望见种着刺球树的广场的一角,还有远远的罩在暮霭中的田野.莱茵河在小山脚下流过.他们旁边有个荒废的公墓沉沉睡着,铁门紧闭,所有的墓都被蔓草湮没了.
    莱沃那开始说话了.他眼睛里闪着点得意的光彩,说能够逃避人生,找到一个可以托庇的,永远不受灾害的地方是多么舒服.克利斯朵夫最近的创伤还没平复,非常热烈的需要遗忘与休息;可是心中还有些遗憾.他叹了一口气,问:
    "可是,完全放弃人生,你不觉得有所牺牲吗?"
    "噢!"莱沃那安安静静的回答,"有什么可以惋惜的?人生不是又悲惨又丑恶吗?"
    "可也有些美妙的地方,"克利斯朵夫说着,望着幽美的暮色.
    "有些美妙的地方,可是极少."
    "这极少的一些,对我还是很多呢!"
    "噢!得了罢,只要你心中放明白些,事情就很简单.一方面是一点点的好处和多多少少的坏处;另一方面是没有什么好,也没有什么坏,而这还不过是在活着的时候;以后可是有无穷的幸福.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可迟疑的?"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大喜欢这种算盘.他觉得这样锱铢必较的生活太贫乏了.但他勉强教自己相信这便是智慧.
    "那末,"他带着一点讥讽的口气问,"你想你不至于被片刻的欢娱诱惑吗?"
    "既然知道欢娱只有一刹那,而以后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,一个人还会这么傻吗?"
    "那末你真的认为死后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了?"
    "当然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便仔仔细细的问他.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希望,冲动得厉害.要是莱沃那能给他千真万确的证据使他信仰的话,他要用着何等的热情去跟着他皈依上帝,把世界上的一切统统丢开!
    最初,莱沃那很得意自己这个使徒的角色,同时以为克利斯朵夫的怀疑不过是一种姿态,表示不肯随俗,只要几句话就能使他为了顾全体统而信服的;他便搬出《圣经》,福音书,奇迹,和传统等等.但克利斯朵夫听了一会便拦住了他的话,说这是拿问题来回答问题,他所要求的并非把正是他心中怀疑的对象敷陈演绎,而是指示他解决疑窦的方法.这样以后,莱沃那就沉下了脸,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病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得多,居然表示只有用理性才能说服他.然而他还以为克利斯朵夫喜欢标新立异,......他想不到一个人的不肯随俗竟会是出于真诚的,......所以他并不失望;他仗着新近得来的学问,搬出学校里的知识,关于上帝存在与灵魂不死的问题,把许多玄学的论证乱七八糟的一齐倒出来,而说话的方式是威严多于条理.克利斯朵夫精神很紧张,皱紧眉头听着,觉得非常吃力;他要莱沃那把话重复了几遍,竭力想猜透其中的意义,把它灌进自己的脑子,一步一步跟着他推理的线索.终于他嚷起来,说这是跟他开玩笑,是思想的游戏,是能言善辩之徒的打趣,信口雌黄,自以为言之有物.莱沃那给他这一驳,竭力为经典的作者辩护,说他们是真诚的.克利斯朵夫可耸耸肩膀,打赌说这些人要不是滑稽大家,便是卖弄笔头的该死的文人;他一定要莱沃那提出别的证据.
    等到莱沃那骇然发觉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田地,就对他不再发生兴趣了.他记得人家的嘱咐,说不要浪费光阴去和根本没有信仰的人争辩,......至少在他们一味固执,不愿意相信的时候.那既不会使对方得益,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涂了的危险.最好让这种可怜虫听凭上帝安排;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话,自然会点醒他的;要是上帝没有这意思,那不是谁也没有办法吗?于是莱沃那不想再继续辩论.他只温和的说目前是无法可想了,一个人要决意不肯睁开眼来,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给他指示道路的;他劝克利斯朵夫祈祷,求上帝的恩宠:没有恩宠是什么都不成的;要信仰,必须心里要信仰.
    心里要?克利斯朵夫苦闷的想道.那末,只要我心里要上帝存在,上帝便存在了!只要我喜欢否定死,死就不存在了!......唉!......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,能够心里想要怎么样的真理就看到怎么样的真理的人,能造出些称心如意的梦而去软绵绵的躺在里面的人,生活真是太容易了!但在这种床上,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远睡不着觉的......
    莱沃那继续说着话,回到他最喜欢的题目,说静思默想的生活多么可爱;在这个毫无危险的阵地上,他又滔滔不竭了.用着单调的快乐得发抖的声音,他说皈依上帝的生活是多么幸福,可以远离世界,远离吵闹(他说到这里口气非常恼恨,他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厌恶吵闹),远离强暴,远离讥讽,远离那些零星的小灾难,每天守着信仰那个又温暖又安全的窝,对遥远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难,只消心平气和的取着静观的态度.克利斯朵夫一边听着一边意味到这种信仰的自私自利.莱沃那也觉得他在猜疑,便急急的解释.静思默想的生活并非懒散的生活!相反,那是以祈祷来代替行动的生活;世界上要没有祈祷,还成什么世界!我们用祈祷来为人赎罪,代人受过,把自己的功绩献给别人,在上帝面前替人讨情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听着,愈来愈愤慨了.他觉得莱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义.他不至于那么不公平,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认为假仁假义.他很知道,舍弃人生的行为在一小部分的人是无法生活,是惨痛的绝望,是求死的表示;......而在更少数的一部分人,是一种热情的出神的境界......(这境界能维持多久是另一问题)......但在大半的人,逃世岂不往往是冷酷无情的计算,并非为了别人的幸福或真理,而只顾着自己的安宁吗?倘若这种情形被那般真诚的信徒觉察了,岂不要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亵渎而感到痛苦吗?......
    满心喜悦的莱沃那,此刻正在陈说世界的美与和谐,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云端里望出来的:底下,一切都是黑暗,偏枉,痛苦;上面,一切变得清楚,光明,整齐;世界有如一座时钟,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.....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只是漫不经意的听着,心里想:"他究竟是真有信仰呢,还是自以为有信仰?"可是他自己的信仰,需要信仰的热烈的意念,并没因之动摇.那决不是象莱沃那这样一个傻瓜的庸俗的心灵,贫弱的论证,所能损害的......
    城里已经黑了.他们坐的凳子已经埋在阴影里;天上的星亮了,一层白雾从河上飘起.蟋蟀在墓园的树底下乱叫.圣.马丁寺的大钟开始奏鸣:先是一个最高的音,孤零零的,象一头哀鸣的鸟向天发问;接着响起第二个音,比前一个低三度,和高音的哀吟合在一起;然后是最低的一个五度音,仿佛是对前两个音的答复.三个音融成一片.在钟楼底下,那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蜂房里的合唱.空气和人的心都为之颤动.克利斯朵夫屏着气,心里想:音乐家的音乐,和这个千千万万的生灵一齐叫吼的音乐的海洋相比,真是多么可怜;这是野兽,是音响的自由世界,决非由人类的聪明分门别类,贴好标签,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世界所能比拟.他在这片无边无岸的音响中出神了......
    等到那气势雄伟的喁语静默了,最后的颤动在空气中消散完了,克利斯朵夫便惊醒过来,骇然向四下里瞧了瞧......什么都认不得了.在他周围,在他心中,一切都变了.上帝没有了......
    失掉信仰和得到信仰一样,往往只是一种天意,只是电光似的一闪.理智是绝对不相干的;只要极小的一点儿什么:一句话,一刹那的静默,一下钟声,已经尽够了.在你散步,梦想,完全不预备有什么事的时候,突然之间一切都崩溃了:周围只剩下一片废墟.你孤独了,不再有信仰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惊骇之下,弄不明白那是什么原因,怎么会发生的.那真象河水的春汛一样......
    莱沃那依旧在那里喃喃不已,声音比蟋蟀的鸣声更单调.克利斯朵夫听不见了.天已经全黑.莱沃那不作声了.克利斯朵夫呆着不动使他非常奇怪,又担心时间太晚,便提议回去.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.莱沃那去拉他的手臂,克利斯朵夫微微一跳,睁着失神的眼睛瞪着莱沃那.
    "克利斯朵夫,得回去啦,"莱沃那说.
    "见鬼去罢!"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.
    "哎唷,我的天!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,克利斯朵夫?"莱沃那问话的神气很害怕,他给他吓呆了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定了定神.
    "不错,你说得对,"他口气温和了些,"我不知道说些什么.见上帝去罢!见上帝去罢!"
    他独自留下,心里苦闷到极点.
    "啊!天哪!天哪!"他喊着,扭着手,热情冲动的仰望着漆黑的天."为什么我没有信仰了呢?为什么我不能再有信仰了呢?我心中有了些什么事呢?......"
    他信仰的破灭,跟他刚才与莱沃那的话是毫无关系的:这番谈话不能成为他信仰破灭的理由,正如阿玛利亚的叫嚣和她家人的可笑,不能成为他近来道德心动摇的原因.那不过是借端而已.骚动不是从外面,而是从他内心来的.他觉得有些陌生的妖魔在心中蠢动,他不敢对自己的思想细看,不敢正面去瞧一瞧他的病......他的病?难道这是一种病吗?他只知道有种恹恹无力的感觉,有股醉意,有种痛快的悲怆,把他的心浸透了.他自己作不了主了.他想振作起来,恢复昨天那种坚忍刻苦的精神,可是没用.一切都一下子崩溃了.他忽然感觉到有个广大无垠的世界,灼热的,野蛮的,不可衡量的......超越上帝的世界!......
   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.但从此他就失掉了过去生活中的平衡.
    于莱家里的人,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到的只有那个女孩子洛莎.她长得根本不好看;而自己也绝对谈不上俊美的克利斯朵夫,对别人的美貌倒很苛求.他有种青年人的冷酷,把生得丑的女人简直不当做人,除非她的年龄已经到了不会牵动柔情,只能令人有些严肃的,恬静的,近乎虔敬的感情的阶段.并且洛莎虽不是不聪明,可毫无特殊的天赋,而她的喋喋不休还使克利斯朵夫避之唯恐不及.所以他不愿意费心去了解她,以为她没有什么可了解的,充其量不过是偶尔望她一眼罢了.
    可是她比许多年轻的姑娘强得多,至少远胜他热恋过的弥娜.她是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,没有虚荣,不卖弄风情,在克利斯朵夫没搬来之前,从来没发觉自己的丑,或者是不把这一点放在心上,因为她周围的人不把这点放在心上.倘使外祖父或母亲嘀嘀咕咕的提到她长得丑,她只是笑笑,并不信以为真,或者认为无关重要;而他们也不比她多操什么心.多少别的女人,和她一样或更难看的,还不是照旧有人爱吗?德国人对体格的缺陷特别能宽容:他们会熟视无睹,甚至能化丑为妍,凭着一相情愿的幻想,无论什么脸都可以和最出名的美女典型出其不意的拉上关系.于莱老人用不着别人怎么鼓励,就会说他外孙女的鼻子象吕杜维齐的于侬雕像上的鼻子.(于侬为罗马神话中朱庇特之妻.希腊及罗马时代,遗有于侬雕像甚多:吕杜维齐的雕像乃指存于罗马吕杜维齐别墅(今改称皮翁龚巴尼博物馆)中的于侬像.)幸而他老是叽哩咕噜的脾气不喜欢说人好话;而全不在乎鼻子模样的洛莎,只知道依照习俗把家务做得好好的才值得自己骄傲.人家教她什么,她就当做福音书一般的接受.难得出门,没有人给她作比较,她很天真的佩服自己的尊长,完全相信他们的话.天生的喜欢流露真情,不知道猜疑,极容易满足,她可竭力学着家里人叹苦的口吻,把听到的悲观论调照式照样挂在嘴边.她非常热心,老是想到别人,设法讨人喜欢,替人分忧,迎合人家的心意,需要待人好而不希望回报.她这种好心当然被家里的人妄用,虽然他们心地不坏,对她也很喜欢;但人们总不免滥用那些听凭摆布的人的好意.大家认为她的殷勤是分内之事,所以并不特别对她满意;不管她怎么好,人家总要她更好.而且她手脚不利落,匆忙急迫,动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样,又过分的流露感情,常常因之闯祸:不是打破杯子,就是倒翻水瓶,或是把门关得太猛了,使家里的人对她大为生气.不断的挨着骂,她只能躲在一边哭.但她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完的,隔不多久她照旧笑嘻嘻的,咭咭呱呱的嚷起来,对谁也不记恨.
    克利斯朵夫搬到这里来,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.她时常听见提到他.克利斯朵夫因为有点小名气,在城里也是人家谈话的资料.于莱一家常常说到他,特别是老约翰.米希尔活着的时候,喜欢对所有的熟人夸他的孙子.洛莎在音乐会中也看见过一两次年轻的音乐家.一知道他要住到她们屋子里来,她不禁连连拍手.为了这有失体统的行为受了一顿严厉的训斥,她非常不好意思.但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.她过着那样单调的生活,来个新房客当然是种意想不到的消遣.他搬来的前几天,她等得烦躁死了.她唯恐他不喜欢她们的屋子,便尽量想法要它显得可爱.搬来那天,她还在壁炉架上供了一小束花,表示欢迎.至于她自己,可绝对不想到装扮得好看一些;克利斯朵夫一瞥之下就断定她人既长得丑,衣服又穿得难看.她对他的看法可并不如此,虽然也很有理由断定他难看;因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,衣冠不整,比平时更丑了.但洛莎对谁都不会批评的,认为她的父亲,母亲,外祖父,全是挺美的人,所以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相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,而一心一意的钦佩他了.在饭桌上和他并坐在一起使她非常胆怯,而不幸她的胆怯是用唠叨不已的说话来表现的,以致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.她可并没发觉,这第一晚倒还给她留下一个光明的回忆呢.等到新房客上了楼,她独自在卧房里听到他们在上面走动的时候,她觉得那些声音非常可爱,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气.
    第二天,破题儿第一遭,她不大放心的仔细照了照镜子;虽然还不知道将来的不幸有多大范围,但她已经有些预感了.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,可是办不到.她颇有些疑惧的心理,深深的叹着气,想改变改变装饰,不料把自己装得更难看了.她还想出那种倒楣念头,竭力去巴结克利斯朵夫.好不天真的只想时时刻刻看到新朋友,替他们出些力,她在楼梯上奔上奔下的忙个不停:不是拿一样没用的东西去给他们,就是硬要帮他们忙,老是大声笑着,嚷着.只有听到母亲不耐烦的声音叫唤她了,她的热心和絮聒才会给打断一下.克利斯朵夫沉着脸,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话,早已发作过几十次了.他忍耐了两天,到第三天把门上了锁.洛莎敲敲门,叫了几声,心里明白了,便不好意思的回下楼去,不再来了.他碰到她的时候,推说因为要赶一件工作,不能来开门.她不胜惶恐的向他道歉.她明明看出自己这种天真的巴结是失败了:本意是想跟人家亲近,结果却适得其反,把克利斯朵夫吓跑了.他老实不客气的表示对她不高兴,连话也不愿意听她的,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烦.她觉得自己的多说话招他厌,下着决心在晚上静默了一些时候;可是说话的劲比她的意志更强,突然之间又来噜苏了.克利斯朵夫不等她一句话说完,把她丢下就跑,她不恨他,只恨她自己,认为自己糊涂,可厌,可笑,觉得这些缺点真是可怕,非改不可.但她试了几次都失败了,就很灰心,以为永远改不掉了,自己没有力量改的了.但她还试着改.
    然而还有些别的缺点是她无能为力的:她长得丑有什么办法呢?现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了.有一天她照着镜子突然发觉这个不幸的时候,简直象晴天霹雳.不用说,她还要夸大自己的缺陷,把鼻子看得比实际大了十倍,似乎占据了整个脸庞;她不愿意再露面了,恨不得死掉才好.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么强,极端失望的时间是不会久的;她紧跟着以为自己看错了,教自己相信早先的确是看错了,甚至有时候觉得鼻子跟普通人的一样,还可以说长得不坏呢.于是她凭着本能,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,例如把头发多遮掉一部分脑门,使面部的不相称不至于太显著.其中可并没卖弄风情的动机;她脑子里从来没有爱情的念头,或者至少她没有意识到.她所要求的并不多,只是很少的一点儿友谊;但这一点儿,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意思给她.洛莎觉得,只要他们相遇的时候,他能和和气气的,友好的道一声好,她就会非常快乐了.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常总是那么冷,那么无情!她见了心都凉了.他并没对她说什么难堪的话;她却宁愿受几句埋怨而不要这种冷酷的静默.
    一天晚上,克利斯朵夫正在弹琴.他在阁楼上布置了一个小房间,在屋子最高的地方,免得听到人家吵闹.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动的听着.她爱音乐,虽然因为没有受过训练而趣味很低级.只要母亲在家,她便呆在房间的一角做活,仿佛很认真,但她的心老是牵挂着楼上的琴声.幸而母亲到近边买什么东西去了,洛莎就马上跳起来,丢下活计,心儿乱跳的一直爬到阁楼门口.她屏着气把耳朵贴在门上,直要母亲回家了方始蹑手蹑脚的下楼,不让自己闹出一点儿声响;可是她举动不大俐落,永远是急急忙忙的,往往差一点从楼梯上滚下去.有一回她弯着身子,腮帮贴在锁孔上听着,一不小心身体失了平衡,把额角撞在门上.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.琴声立刻停止:她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.她站起身子,正好房门开了.克利斯朵夫看见是她,便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,也不开一声口,径自粗暴的把她推过一边,愤愤的奔下楼梯,出去了.他直等到吃晚饭才回家,对她那万分抱歉与求他原谅的眼神睬都不睬,好似没有她这个人;而好几个星期他根本不弹琴了.洛莎暗中大哭了几场,可没有一个人觉察,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.她热烈的祈求上帝......求什么呢?她不大明白.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伤诉说一番.她以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.
    虽然如此,她还存着希望.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,好象在听她说话,或是握手比平常亲热一些,她就觉得有了希望.
    最后,家里的人几句莽撞的话又教她做了一场空梦.
    全家的人都对克利斯朵夫抱着好感.这个十六岁的大孩子,严肃,孤独,把责任看得很重,使他们都有些敬意.他的坏脾气,他的死不开口,他的郁闷的神色,他的莽撞的举动,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是决没有人奇怪的.连把一切艺术家都看做懒虫的伏奇尔太太,也不敢逞着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阁楼的窗上对着院子呆望,直望到天黑:因为知道他白天已经被教课的事累死了;而且为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,她和别人一样的敷衍他.
   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,常常发见父母在旁挤眉弄眼,交头接耳.先是她并不在意.后来她奇怪起来,感到惶惑,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,但又不敢动问.
    有天傍晚,她爬上凳子去解开拴在两株树上晾衣服的麻绳,跳下来的时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头撑了一下,她眼睛忽然跟靠墙坐着抽烟斗的父亲与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处.两个男人彼此丢了一个眼色;于莱和伏奇尔说:"将来倒是出色的一对."
    伏奇尔发觉女儿在那里听着,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,于莱便仿佛要周围的人都听见似的,大声的"嗯!嗯!"了两下,自以为把刚才的话很巧妙的混过去了.克利斯朵夫转着背,完全没觉得;但洛莎听了心里一怔,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,把脚扭坏了.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边埋怨她老是这么笨,一边把她扶住,她早已摔倒了.她的脚扭得很痛,但是不动声色,简直没想到痛而只想到才听见的话.她望自己屋里走去,走一步痛一步,可硬撑着不让人家发觉.她心里有种甜蜜的骚动.她望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倒下,把头埋在被单里.脸上热烘烘的,眼中含着泪,她笑了.她羞得几乎想钻下地去,没法集中思想,只觉得太阳穴里乱跳,脚踝骨疼得厉害,颇有些发着高热度而麻痹的境界.她隐隐约约听见外边的声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声音,外祖父的话还在耳朵里响着;她轻轻笑着,红着脸,望被窝里钻;她又是祷告,又是感谢,又有欲望,又觉得害怕,......她动了情了.
    她听见母亲叫唤,就勉强站起,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,差点儿发晕,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乱转.她以为要死了,她真希望就这样的死了,同时也拚命的想活,为了那个已经许给她的幸福而活.终于母亲跑来了,家里的人都着了慌.照例受了顿埋怨,包扎好了,躺上了床,她给肉体的痛苦与内心的喜悦刺激得精神恍惚.多么甜蜜的一夜!......这似睡非睡的夜里最琐碎的事,也变了她将来神圣的回忆.她并不想着克利斯朵夫,也不知道想些什么.她反正是幸福了.
    第二天,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对这件事多少有些责任,便来问问她的情形,他破题儿第一遭对她表面上有些亲热.她心里感激到极点,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.她愿意终身受苦,为的要终身能有这种快乐.......她一动不动的躺了好几天,在床上只顾翻来覆去的想着外祖父的话,还要加以推敲,因为她起了疑心,不知道他说的"将来是......"呢,还是"可能是......"呢?
    并且他究竟说过这种话没有?......说过的,他的确说过,她清楚得很......可是怎么!难道他们不觉得她难看,不觉得克利斯朵夫讨厌她吗?......然而能有个希望究竟是甜蜜的!她甚至以为自己弄错了,或许她并不象自己所想的那么丑;她在椅子上把身体抬起一点儿,照着挂在对面的镜子:不知道怎么想才好.总而言之,外祖父跟父亲的判断比她准确:一个人对自己的判断是靠不住的......天哪!要是真的可能!......要是碰巧......要是她真的长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话!......或许她把克利斯朵夫并没多少好意的感情给夸张了.没有问题,这冷淡的男孩子从出事的第二天跑来表示一下关切以后,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,不想再来问问她的病状;但洛莎是原谅他的;他忙着多少事啊!怎么能有时间想到她呢?我们不能批评一个艺术家象批评别人一样.
    可是不管她多么隐忍,当克利斯朵夫在旁走过的时候,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着,希望听到句好言好语......只要一个字,一个眼风就够了......其余的自有她的幻想来补足.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!只消能彼此见到,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,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,创造出她的爱情;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: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,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,可没有这种境界了.......那时洛莎编了一个从头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,让自己整个儿生活在里面而谁也不发觉.故事是这样的:克利斯朵夫偷偷的爱着她,可不敢说出来,为了胆小,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,荒诞不经的,才子佳人式的,总之是这个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来的原因.她根据了这个,编成无穷尽的故事,完全是荒谬绝伦的;她也知道荒谬,可不愿意去想到它荒谬;她拿着活计可以几天几天的对自己扯谎.她甚至忘了说话:平日拉不断扯不完的话一齐望心里倒流,好似一条河忽然隐没到地下去了.在她心里,多嘴的脾气可是要痛痛快快发泄的:多少的长篇大论!多少没有声音的唠叨!有时人家看见她扯动嘴唇,好比有些人看书的时候轻轻的念着字音,以便了解意义一样.
    从这些梦想中醒来,她又快乐又悲哀.她知道事实并不象她刚才所想的那样;但这些梦给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,使她回到实际生活的时候增加了信心.而她对于争取克利斯朵夫这桩事也绝对不灰心.
    她着手进攻了,可完全是无意识的.凡是强烈的感情需要行动的时候,都有那种万无一失的本能:笨拙的小姑娘,居然一下子想出了办法去打动朋友的心.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标;但等到完全康复,能在屋子里走动了,她便去亲近鲁意莎.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.她想出无数的小事情帮鲁意莎的忙:上街的时候替她带买东西,使鲁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贩论价,也不必到院子里的龙头上去打水;甚至一部分的家务,象洗地砖,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劳了,鲁意莎虽是局促不安的拦阻也没用,而老人家精神不济,也没多大勇气拒绝人家帮忙.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,鲁意莎非常孤独,有这个殷勤而热闹的小姑娘作伴心里也好过些.后来洛莎竟待在她家里不走了,拿了活计来跟鲁意莎谈天.她用些并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话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.听见人家提起他,说到他的名字,洛莎就觉得快活,手指哆嗦,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.鲁意莎很高兴谈谈她心疼的儿子,讲他小时候的许多小事情,无聊的,可笑的;但洛莎决不认为无聊可笑.想到小孩子时代的克利斯朵夫,做着那个年龄上的或是胡闹或是惹人怜爱的事儿,洛莎的快乐和激动简直没法形容;每个女子都有的母性,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种柔情融在一起,愈加甜蜜了;她笑得眼睛都湿了.鲁意莎看洛莎这样关心不禁大为感动.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,只装不知道;但她心里很喜欢,因为在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中间,唯有她懂得这个姑娘的心是多么好.有时她把话打住了,望着洛莎.洛莎听见没有声音觉得奇怪,便抬起头来.鲁意莎对她微微笑着.于是洛莎热情冲动的扑在她臂抱里,把脸藏在她怀里.然后她们又照常做着活儿,谈着话.
    晚上,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时候,鲁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,又想要实行自己的计划,便把邻家的孩子赞不绝口.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热心感动了,知道那是对母亲有好处的:她脸色不是开朗得多吗?他向她热烈道谢,洛莎支吾其辞的溜了,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乱:克利斯朵夫认为,她这个办法比跟他说话聪明而且可爱多了.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么怀着很深的成见了,并且明白表示出来:他想不到在她身上会发见那些意想不到的优点.洛莎也觉察到了,看到他的好感一天